文化中国行丨致敬!这条以马骨为路标的抗战国际交通线——昆仑古道科考手记之三
石榴云/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
4月26日晚,昆仑古道科考队夜宿克勒青河谷,往东不远处就是喀喇昆仑山口。克勒青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,夏季冰川融水汇入,汹涌而下,最后流进叶尔羌河,现在则裸露着大片河滩。河谷海拔4000多米,在西昆仑与喀喇昆仑夹缝中,壁立千仞,漫天繁星,记者因为高原反应,头疼厉害,无法入睡,遂坐起查阅抗战时期列城——叶城国际驿路的史料。
昆仑古道科考队在克勒青河谷露营。石榴云/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
1943年,日军切断滇缅公路,中国失去当时唯一一条陆路国际运输线,盟国援华物资只有依靠从印度至昆明的“驼峰航线”,但空运远不敷需要。中国抗战部队由于缺少军援装备,有数百辆汽车因为没有轮胎,无法使用。而在国外,却有上万吨国际援华物资包括大量汽车轮胎滞留在印度卡拉奇港口。如何打开一条通道,迫在眉睫。经反复研究,汉唐时期从塔里木盆地至罽宾的两条路线引起关注:
一条是由当时毕沙瓦城(白沙瓦),越过喀喇昆仑山脉到达新疆蒲犁城(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),即如今的中巴友谊公路,当年山路险峻,人马极难行。另一条,由印度列城越过喀喇昆仑山口,进入新疆,再沿叶尔羌河到叶城。此线相对第一条要好走些,曾在一年间通过驮马万匹,但半年以上覆盖冰雪,故选定于10月中旬无风季节出发。
翻越喀喇昆仑山运输抗战物资,是极艰巨的任务,时任国民政府铁道部公路总局印伊运输处副处长陆振轩牵头。陆振轩是江苏常州人,法国里昂大学毕业,团队内皆是爱国知识分子,包括马家驹(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生,江苏常州人)、刘宗唐(哈尔滨工业大学桥梁工程专业毕业,北京通县人)、陆士井(兰州大学毕业生,江苏常州人)、白生良(黄埔军校汽车运输专业毕业,江苏常州人),《新疆文史资料》第24辑刊有当事人的详细回忆。
新疆方面从喀什、和田、阿图什3个地区筹集了1000余匹骆驼和马,招募了180多名维吾尔族、柯尔克孜族、塔吉克族等各民族驮工,准备了沿途往返时人员、牲畜的粮食、马料和燃料。驮队进行了严格的分工:普通驮工1人管理6到7匹骆驼或马。每10个驮工由一个头领带队。在驮队中选拔最有经验、最有威信的人任驮队总领队,驮队于1944年10月10日抵达列城。
刘宗唐回忆:驮队出国前来路上,一名驮夫病死,损失了100多匹驮马,能活着到列城的驮马,每匹都受了伤,可见沿途之艰难,但更艰难的,是驮着沉重的汽车轮胎回国之路。
1944年10月15日,浩浩荡荡的驮队满载物资,从列城出发了。驮马由160多名新疆马夫和800多匹马组成,随队有陆振轩、刘宗唐、张鹏程3人,于11月10日到达新疆叶城,这批物资随即被西北公路局派来的18辆汽车运走。白生良、杨文炳于1945年7月随第二批马队回到叶城。
昆仑古道科考队在克勒青河谷考察。抗战期间列城—叶城国际驿路曾途经此地。石榴云/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
新疆古道专家骆娟说:“喀喇昆仑山口商道,是世界上最高最险的商道。”她根据史料梳理过驿运路线:从列城到叶城675公里,要翻越多个山口,从海拔3507米的列城,向北越过海拔5307米的卡尔东山口,此处甚为险恶,进入奴勃拉(努布拉)山区后,渡旭腰克(什约克)河,向西穿过海拔为5368米的西塞拉山口,这是全线最险恶的山口。再经海拔5579米的喀喇昆仑山口进入中国新疆,翻越海拔4911米的新达坂及海拔3270米的土达坂,到达位于喀喇昆仑山东麓的叶城。新疆除了组织驮队,还组织人力拓宽了原来的古道,像桑株达坂南北原本只有羊肠小道通行,为了便于驮队往返运输物资,专门拓宽了道路。
翻越山口,氧气稀薄,人与马皆非常痛苦。牲畜也有高原反应,驮工凭经验用针刺它们的鼻子,给它们放血减压,雪地上落下点点血迹。在极度缺氧的状态下,驮队每小时只能走三里路。遇到河流涨水,流速湍急,驮队根本过不去,只能沿山腰凿空的旱道盘旋爬行。
刘宗唐回忆,驮队沿卡尔东山麓马道蜿蜒而上,抵达出发以来首个山口。马匹行二三十步即大喘气,须停两三分钟再行。翻越卡尔东山口后,坡度较山南坡更陡,约35度,有积雪深半米余,路为积雪埋没,山势峭拔、乱石突起、旁临深沟,人步行牵马而过,“小有活动就气喘不已,一次只能说一个字,喘口气稍息再说第二个字”。在山口,马主催促大家立即下山不要停留,山口风大温度低,人和马被冻僵,就走不动了。极度疲惫的驮马,不时滑坠沟底。
一路上,森森马骨,成了他们的路标。
再大的苦难,也阻挡不了爱国热情。从1944年夏至1945年抗战胜利,这条印新国际运输线累计行程2万多公里,使用驮马1500余头,经此道共运进汽车轮胎4444套、布匹782包、装油袋588件、呢料63捆5850件,参加人数达1300余人,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新疆少数民族驮工,马匹损失惨重,不少人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
历史是人民创造的,虽然人民很难在以往的历史中留下名字。马家驹当年抵达叶城后,写下这样一篇日记,致敬伟大而无名的人民:
“抗日战争中应该被称为义民的一些人物,如司机、机助、机工、养路工、民工以及一般职员,他们各自埋头工作着,在死亡线上默默地挣扎,怀着玄奘西行求法式的精神,只有一个信念:就是争取抗战胜利!”
“如果按鲁迅所说,中华民族果有脊梁的话,这些踏踏实实做事、不强求闻达的小人物、凡人便是,而决不是那些发空话的风云人物、超人,中华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,遭受了许多浩劫,至今还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,主要原因正在于此!”
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,此时再读这些史料,能读到苦难、悲怆,更能读到朝气、信念,以及这些爱国知识青年与新疆少数民族驮工的生死情谊。
4月27日拍摄的乔戈里峰。石榴云/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
白生良率领的驮队翻越喀喇昆仑山口后,猛然看到一座山峰,远远望去,犹如玉笋般直插云霄,阳光照射下,覆盖冰雪的山体,熠熠生辉。这就是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。这种邂逅,令他欢喜莫名。最令他欢喜的,是通过国境后,看到赛图拉边防哨所,有一个排的骑兵,驻军用野韭菜炒羊肉招待大家,千辛万苦回国的驮队,激动不已,白生良回忆:“首次吃到祖国大地上的蔬菜,都很兴奋难以成眠,畅谈到深夜。”
白生良抵达叶城没多久,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,满城欢腾,白生良应邀与各族群众一起共同庆祝伟大胜利,他在狂欢的人群中,突然想起那些徒步押运驮队穿越巍巍昆仑的新疆民夫们,那一群沉默而坚韧的无名英雄,瞬间热泪长流。
在中华民族反抗外来侵略的历史上,从来没有像抗日战争这样,民族觉醒如此深刻,民族团结如此广泛,民族共同体意识如此强烈,在新疆,各族人民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,为建设抗敌大后方、开展抗日捐献、保障国际援华交通线畅通做出重要贡献。
如今 ,散落大山中的马骨,已融入大地,但这段历史,不会被忘记。科考队走过的线路,与当年驮队的线路多有重合,这是一次跨越历史的致敬。